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,小囡踮着脚往他披风上别暖玉坠的模样。那时的女儿眉眼弯弯,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,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。而如今,昆仑墟呼啸的罡风掠过耳际,他却再也听不到那声甜甜的“爹爹”。喉结剧烈滚动着咽下酸涩,冰凉的泪珠猝不及防撞在玩偶软乎乎的肚皮上,洇出深色的水痕,像是命运落下的泪痕。
记忆里总是攥着竹剑,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手,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环住玩偶,仿佛捧着稀世珍宝。指节上深浅不一的剑茧轻轻摩挲着玩偶的绒毛,那些在硝烟中锻造出的坚硬棱角,竟在这柔软触感下泛起微微的酸涩。他将脸颊埋进带着药草清香的绒毛里,那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拉回往昔——是女儿缠着他去后山采药时,衣襟上沾染的雪绒蒿与石楠叶的味道。
恍惚间,青铜铠甲上的冰棱突然化作春日细雨。他垂眸望去,七岁的小团子正蜷在膝头,绣着金线竹叶的帕子歪歪扭扭垫在锁子甲上,发间还沾着早间偷摘的玉兰花。女儿粉嫩的脸颊贴着他的护心镜,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,在眼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阴影。“爹爹的盔甲会把囡囡冻成小雪人。“她总这样嘟囔,温热的呼吸透过帕子渗进甲胄缝隙,在他心口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。
指尖触到毛绒时的战栗还未消退,他机械地合拢五指,指节却陷进虚空。冰原罡风裹挟着昆仑墟特有的冷冽扑面而来,那是种混着冰晶棱角与千年积雪的钝痛,像无数细小的银针,将掌心最后一丝温度剜得粉碎。褪色的熊猫玩偶歪斜着瘫在雪地上,原本圆滚滚的身躯如今干瘪得只剩层皱巴巴的丝绒皮囊,残破的右耳耷在结冰的雪面上,泛黄的绒毛间凝结着几粒暗红血痂——那是三个月前女儿高烧时,无意识咬住玩偶留下的印记。
他以近乎虔诚的姿态跪坐在尖锐的冰碴上,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将身下的积雪晕染成暗红,膝盖传来的刺骨寒意却无法刺破内心的麻木。簌簌飘落的雪花填满玩偶凹陷的眼窝,恍惚间,那对空洞竟泛起莹莹水光,仿佛时光在此刻倒转。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,女儿换牙期缺了门牙的笑脸,在雪幕中渐渐清晰。那时她总爱踮着脚,将绣着金线竹叶的玩偶举过头顶:“爹爹,等囡囡长大,要带熊猫皇去看东海的浪花!“稚嫩的童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,温热的口水顺着玩偶脖颈滴落的触感,仿佛还残留在指尖。
山风裹挟着远古冰川的呜咽,像无数幽魂在冰原上游荡,卷起细碎的雪粒,如锋利的冰晶般扑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,模糊了那双早已浑浊的视线。他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,竭尽全力伸向即将被皑皑白雪彻底掩埋的玩偶,那是个褪色的布熊猫,承载着无数珍贵的回忆。
当他的指尖堪堪擦过丝绒表面的瞬间,最后一缕带着体温的绒毛,被无情的风雪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。这场景,恰似大地张开了温柔又残忍的怀抱,将这段被时光反复揉搓、细细咀嚼的执念,彻底吞噬。他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掌心,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。
恍惚间,他回到了女儿生辰那日。那时的她,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,偷偷将半块香气四溢的桂花糕,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厚重的盔甲缝隙里。碎屑沾在她缺牙处,她却笑得眉眼弯弯,像朵在阳光下肆意绽放的金灿灿的向日葵,那笑容驱散了他征战多年的疲惫与阴霾。
而如今,昆仑墟的风雪依旧肆虐,正一寸寸埋葬着所有温暖的过往。远处冰峰折射出冰冷的幽光,映照着他脸上蜿蜒而下的痕迹,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融化的雪水,还是他隐忍多年、此刻决堤的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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